今年是陈海担任班主任的第9年。带过3届高中生,现为河北省邯郸市某中学初二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他,正盼着早点卸任“班主任”。
“最好明年就可以卸任。”他说:“太难了!”
小至学生考勤、服装发型检查、作业收交,再到应对各项评比、巡检,以及学生安全、家校矛盾、升学压力等,用陈海的话说,“班级中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班主任不管的”。经常是来得最早、下班最晚,班主任也被称为学校中最忙、最操心、任务最繁琐的一群人。晚饭过后的办公室里绝大多数是各个班的班主任“大眼瞪着小眼”,“你也没走呐!”
有句话说,“没当过班主任,就不算真正做过老师”——班主任是接触学生最多的人,往往也是与学生最亲近、毕业多年后学生记忆最深的人。每年,都有年轻老师跃跃欲试,走上班主任的岗位,但也有不少班主任满身疲倦,急着逃离。
近日,记者走入离学生最近的这个群体,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近距离感受他们的压力和负担。
难管的“Z世代”
现在的中小学已是00后的天地,他们被称为“Z世代”,又称网络世代、互联网世代。
以陈海带过3届高中生的经验为例,他觉得,现在是一届比一届难带。
“现在学生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至少温饱不愁,有的学生学习动力相对欠缺,会抱有这样一种心理:反正我学好学差,都能活下去。”陈海说,而另一方面,学生可以从网络上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信息,受到社会多方面的影响,学生的成长环境没有以前单纯了,也使得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在弱化。
面对学生的这种状况,其他任课老师可能不管,但班主任必须要管。
前一段时间在校园里看到其他班的一位同学正在抽烟,陈海忍不住上前制止。结果,学生一脸不屑地说道:“关你什么事?”
陈海正要跟这位学生继续理论,却被这位学生打断,“再多管闲事,小心拿刀捅你”。
听到这话,陈海觉得“有点尴尬”,只好把那名学生的班主任叫来,但心里也不免生出一种无力感,“原来管理学生老师没负担,现在不太敢管了。除了说教,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一遍不听,那我就再说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这不是陈海老师一个人的感受。
“现在部分家长对孩子有一种无原则的溺爱,生怕孩子吃亏,有时候学校出了一点小事,社会舆论也是一边倒,认为是学校和老师的责任,甚至有时不顾是非曲直。”北京市某小学班主任刘瑞告诉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正是在这样的家庭影响和社会舆论的影响下,有些孩子在学校成了“小霸王”。
今年,刘瑞新接了一个班。没过多久就发现班里有这样一个“小霸王”:经常欺负同学,通常都用拳头解决和同学之间的矛盾。这名学生的妈妈是大学老师,爸爸是警校老师,“父母都是高知应该很好沟通”。有了这样的判断后,刘瑞便给同学的妈妈打了电话。
刘瑞没想到的是,当把孩子的表现告诉妈妈之后,这位妈妈却说:“打人?出人命了吗?既然没有打坏我们就不去干涉他。他打了哪个孩子?让那个孩子打回来呀,老师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会压抑孩子的天性的……”
正如刘瑞所说,“Z世代”的孩子本已被各种信息武装到牙齿,再加上父母的溺爱,很多班主任在管理上遇到了前辈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难题。面对这样的局面,不少班主任都非常纠结:“管吧,家长不愿意,孩子不愿意;不管吧,自己的良心又过不去。”刘瑞说,很多老师是顶着“触雷”的风险在工作。
压力怎会不大?
无限放大的责任
自从当上班主任,甘肃省兰州大学附属中学班主任吴建军几乎每天早上7点都会到岗。没有其他意外的话,他从考勤开始一天的日常管理工作,查看作业收交情况和卫生情况、上课、出操、盯自习、备课、改作业、监督值日、家校沟通……可谓是马不停蹄。
但同时作为学校的被管理者,班主任还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比如,突如其来的上级检查、每学期都会有的运动会、文艺演出、疾病防控、消防演习等活动,还有来自省里、市里、县里的各种需要统计上交的信息、材料、表格等,任务十分繁琐。广东省雷州市某小学班主任柯宁曾统计过自己一学期上交的工作文档,多达320余项。但其中,有些内容让他觉得并非必要,“像‘非法集资’要我们提供线索,这是叫我们到外面去摸排吗?”
不过,对于很多班主任来说,繁杂的日常工作还不是让他们感到最累的。
“班主任无限大的责任,才真像一座座大山,压在班主任身上”陈海说,“学生的安全、成绩、各项评比等,不管哪一方面出现问题,均由班主任负责。”
和以往纯粹关注学生的人身安全不同,“现在出现心理问题的孩子越来越多,这就更考验班主任,平时的工作得更细致入微,花更多心思去了解学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石河子市某中学班主任康佳告诉记者,自从当了班主任,基本上都是24小时开机,“孩子如果出了任何事情,各科老师都会找班主任,家长也会找班主任,领导也会找班主任,不敢关机”。
“一次班里一名学生跟家长闹了别扭,两个人谈不拢,家长就给我打电话。”北京某中学班主任邢正龙说,当时已经是夜里11点多了,家长跟孩子吵一会儿就把电话打过来,跟老师抱怨完了再继续跟孩子理论,然后再打过来……“家长大概觉得我们老师晚上不需要处理自己的事情,像这种事能不能第二天再处理呢?”
除了来自学校、家长、学生的压力,如今班主任面临的社会压力也更大。比如,原本有些可以在校园内解决的事,却被社会或舆论无限放大。尤其是在自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任何一点儿小事都有可能在网络上被放大和发酵。
前一段时间,陈海班上有学生打架,双方家长不依不饶,后来媒体工作者也闻风而至。那时候,陈海每天一睁眼就要想着去解决这个问题,不停地在派出所、学校和双方家长之间斡旋,“整个人焦头烂额,整整半个月才让人喘口气”。
与其说这是班主任这个群体的压力,不如说是社会、家长、学生等多个群体的焦虑在班主任身上的投射,毕竟班主任是各项管理制度最一线的执行者,也是学校管理层、家长、学生和社会之间沟通的桥梁。
“减负”不能仅靠学校
有人觉得,班主任确实很操心,但是有班主任费呀!但是又有几个人愿意为了每个月多出的500元到1000元不等的班主任费,而牺牲掉自己所有的时间呢?
“如果不当班主任,至少可以弹性坐班,有些节假日也可正常休息。当过班主任都会特别羡慕那些不当班主任的。”本来,在上学期结束时,陈海就不打算再当班主任。和陈海同一年级的班主任一共13位,和他想法一样的有7位。
新学期开始前,校长急了,挨个给老师打电话。陈海接到过3次校长来电,可以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校长要亲自登门来劝说他继续做班主任。陈海最终是答应了,但现在“已被磨得没有棱角了,只求稳定,不落后就行”。如果可以,他只盼着明年可以卸任“班主任”一职,“再这么当下去,真的撑不住。”
不久前,北京师范大学校长董奇在第五届中国教育创新成果公益博览会“育人·心理健康”论坛上透露一组针对四年级和八年级班主任的调查数据:下班感觉精疲力竭不想做任何事情的四年级班主任为58.7%,八年级班主任为64.8%;工作时感到身心俱疲的四年级班主任39.9%,八年级班主任为41.6%。
“从社会的层面来看,全社会要树立起尊重教育的风气,不要神化教师,也不要贬低教师。”吴建军说,“对老师这份职业来说,最需要一个好的氛围。干任何工作都不容易,当班主任更不容易,所以需要社会的一些理解。”
不过在众多班主任看来,让班主任只做教师该做的事才是“减负”的关键。
“任何教育问题都与社会问题息息相关,教育问题不能与社会脱节,关起门来单纯做教育是不可能的。”邢正龙说,不能脱离社会办教育不等于可以把社会上很多东西直接拉到校园中,“不说别的,光是那些评比表格有多少是跟学校的教学直接相关的?因此解决教师压力过大问题,仅靠学校的力量也是不够的。”
陈海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希望学校能优化管理,尽可能减少些可有可无的工作安排,给班主任“减压”。比如说,可以建立学生信息资料库,不要让班主任一遍遍统计学生及其家长的信息;同时,增加专职部门对学生进行纪律管理,“有中学就已设立这样的部门,专门处理学生打架斗殴、旷课等行为,班主任可以协助”。
近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减轻中小学教师负担 进一步营造教育教学良好环境的若干意见》。这份被称为“教师减负20条”的文件,击中了中小学教师负担重的痛点,明确提出了要减少督察检查评比考核事项、减少社会事务进校园、报表填写工作等。
陈海们在期待着这份文件尽早落到实处,期待着“班主任的工作就不会那么难做了”。(应受访者要求,除吴建军外,其他采访对象均为化名)(孙庆玲 樊未晨)